二、没娘养的野种 (第1/1页)

    淙淙彻暮，檐雨如绳。

    檐外生着棵桃树，遇上春日便开得极好，然此刻却被春雨打得稀疏。

    残花坠枝，满目落英缤纷。

    行俭匆匆落下珠帘，他怕被人瞧见自己的落魄模样。

    虽在陆家受尽了白眼，还能勉强称上一句饭来张口，衣来伸手，自然也不必吃着这顿，忧着下顿。

    那段时日，行俭觉得自己像只镀了金的耗子。

    自从离了陆家，那便啥也不是。

    待他略一思忖，记得陆长衍这狗贼一向有些不同常人的恶趣味，小姑娘喜欢赏花，他喜欢赏落花。

    还强迫行俭持根竹篙，将满树繁花一一敲尽，惹得一众小姑娘厌极了他，再也不与他说话。

    那时候的行俭也是位小姑娘呢，陆长衍一点也不懂怜香惜玉，有什么脏活累活都叫他干。

    既说他是乡下来的土狗，还说他是只没毛的野猪。

    尤其是那一嘴獠牙，分外难看，叫他以后都别笑了。

    依人所愿，行俭再也不曾对谁笑过，尤其是对陆长衍。

    黑料太多，往事简直不堪回首。

    桃枝探窗，离人很近，行俭稍稍伸手便可以摘入囊中。

    陆长衍喜爱落花，想必应是望着满树残花愣神，毕竟他这人性子凶戾，与人不善，眼底时常盈着一汪深不见底黝黑潭水，看着就很不好惹。

    一旦遇见行俭这张脸，更要嫌恶愈深，行俭也不知自己到底哪里招惹了这位凶神。

    乌衣巷里一向冷清，唯有巷深处的这间搓澡堂欣欣向荣，常有人烟。

    连日阴雨，不曾进账半个铜子，油头掌柜急的焦头烂额。

    生意在前，还是那群修仙的能人隐士，澡堂中人乱如油蚁。

    行俭面色不虞，蹲在角落发呆。

    油头掌柜用脚拨了拨他：“哭丧着脸做什么，可别让那些贵客瞧见！还不快去烧水！”

    胸中堵着口闷气不上不下，行俭歪着头，答非所问道：“就连修仙的也要搓澡么？”

    油头掌柜气不打一处来，厉声呵斥：“还想不想要这月的工钱了！”

    行俭起身伸了个懒腰，打了个声情并茂的哈欠：“抱歉啊掌柜的，小的今日身体有恙，这些所谓的贵客，谁爱伺候谁去吧。”

    叫他伺候陆长衍，还不如死了算了。

    头也不回，扬长而去。

    油头掌柜气歪了胡子，偏偏行俭又是这些个小厮里模样最端正的一位，思虑再三，开口挽留道：“晚饭给你加鸡腿！”

    行俭耷拉着眉眼，又是那副看狗一般的神情：“查无此人，晚饭也一并替您省了。”

    当初钻狗洞逃离陆家，行俭混在难民堆中，见惯了颠沛流离。

    白骨委积，人相食啖，终是臭晦满路。

    能留一条小命就不错了，况且昨夜不是吃过晚饭，为什么今夜还要吃。

    再说了，少吃一顿又不会死。

    行俭将自己锁在小小的搓澡间内，他伏在寒舍听雨，可那寒雨却滑去了他的脸上。

    自从遇见了陆长衍这狗贼，行俭又想起了自己那短命的婊子娘。

    想挣几个铜板，想要糊口饭吃，可真他娘的难啊。

    记得很小的时候，婊子娘还不是婊子，她背着行俭走在满是骸骨的苍凉山道上。

    行俭瘦的就跟大头娃娃似的，他能触到婊子娘那戳人生疼的肩胛骨。

    以及两只干瘪到无比丑陋的粗粝rufang。

    等到后来能吃上一口饱饭，他的婊子娘也顺理成章当上了婊子。

    那时候的行俭迟迟不长个，像个矮冬瓜一样，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长个。

    再到后来，他开始抽条，再也不像矮冬瓜。

    他的婊子娘也终于死了。

    檐外雨势汹汹，汇成湍流。

    春雷亮昼，惊蛰始鸣，宛若近在咫尺。

    陆长衍落在雨中不为所动，积水渐没脚踝。

    白衣子弟倾身上前，毕恭毕敬道：“剑主不打伞么？”

    落花在雨雾中飘飞，珠帘于风声中跌坠，似有人驻足幕后，片刻停留。

    陆长衍敛着眉，望着一瓣残花落回身侧，在水面打着旋儿，冲入了沟壑当中。

    目光随那一瓣残花许久，迟迟不语。

    剑主并未有所动静，身后跟着的一群白衣子弟有苦难言，便也跟着他一道在雨中淋雨。

    偏偏此人修为颇深，雨落不去他身上，子弟们可就没有这个待遇。

    雨溅得急，纸伞难防，寒人心身。

    明明几步开外灯火通明，有道像样的落脚处，可这位剑主宛若迟暮，就是不肯前去。

    世人都说，长留仙山出了位惊才绝艳的青年剑主，一剑破百厄，一剑吼西风。

    又说此人性子生冷，持剑杀气腾腾，很是凶悍。

    长留小辈远赴千里诛邪，能与这样一位前辈同行，实属意外之喜。

    徐子衿向来巧言善辩，眼下已是冻得瑟瑟发抖，一本正经道：“镜妖遁入此巷销声匿迹，一向喜好藏匿于人堆里头，只叫人防不胜防！”

    意图还不明显么，整条巷子空空如也，唯有那处澡堂冒着腾腾热气。

    谁还关心什么镜妖，能避避风头就不错了，如果还能搓个热水澡那就更美妙了。

    青年剑主早已发现端倪，薄唇紧抿一线，望向了灯火阑珊处。

    他终于迈了步子，身后一众白衣子弟喜极而泣。

    楼下一时热闹不少，行俭听见了沉铁叩桌声，以及油头掌柜那熟稔的阿谀奉承声。

    搓澡店讲究一个无微不至，打尖搓澡住宿一条龙，很会做生意。

    徐子衿将佩剑往桌上一丢，嚷嚷道：“掌柜的，将好吃的都端上来！”

    另一位白衣少年戳了戳他的腰，示意剑主前辈都还没开口呢。

    聒噪入耳，陆长衍皱了皱眉，倏地问掌柜：“有什么可疑人？”

    油头掌柜轻捋发须，作出一副提心吊胆状：“小本经营，童叟无欺啊！且不说澡堂小厮数月仅增一位，还坏了气候，这才三生有幸遇见几位仙师啊！”

    张嘴便要显露满口金牙，很是浮夸。

    若说可疑，倒是行俭那小子挺可疑的，往日都是揽着活干，今日倒是闷声不响。

    就跟谁欠了他钱似的。

    酒菜上桌，徐子衿一边吮筷一边说：“不是还有风邪盘吗，拿出来看看就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这是个纨绔，肚里只有半桶水，很是不明事理。

    镜妖可是大妖，连妖气都虚幻缥缈，这不是误人子弟么。

    话音未落，乾坤袖中沉寂许久的风邪盘，竟是缓缓拨动了指针。

    铜色指针落得极慢，碰撞出的卡扣声却是极沉。

    徐子衿抖着碗筷，颤声说：“风邪盘……居然真的动了……”

    白衣子弟滕然出剑，照出一片明晃晃的雪色剑影。

    反观那位青年剑主，不紧不慢套着掌柜的话：“那位新来的小厮，有没有给女人搓过澡？”

    众子弟：“啊？”

    您到底是不是来诛邪的啊，这是您该问的问题吗！

    行俭只觉耳鸣嗡嗡，缩在角落一动不动，如同吹灯拔蜡了似的。

    屋内死寂一片，门缝却渗出了诡异水渍，蜿蜒去了人腿边。

    黏腻女声入耳，宛若化不开的潮雾：“阿俭都长这么大啦，这些年过的还好吗？”

    本就通红的一双眼，很快便掉下泪来，行俭失声哽咽：“他们不仅打我，还骂我是有娘生没娘养的野种……”

    他一边抹泪，一边央求着说：“娘，你行行好，带我走吧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