和时间（3）-2 (第1/1页)

    这是在卡拉斯成为神前不久发生的事。

    奥林看着镜子里满眼血丝的自己，向后一倒，“咚”地栽进床铺里。清晨阳光明媚，房间里的簌簌灰尘无所遁形。亲王寝宫的床铺用的还是一百年前的床单，和奥林的头发一样乱。床单边角有过补丁，以蕾丝缝补。

    从尼沃列奥群岛从地图上消失之后至今，已有一个冬季。冬季之中，奥林没有出门，没有修习魔法，也没见任何人。好像那场失败把他和世间彻底隔绝了。

    奥林蠕动着钻进毛皮，毛皮是艾因为了庆祝弟弟的诞生特意猎取的，奥林从幼年用到现在。自他两百年前搬入哈尔隆妮至今，就没有变化。

    神是什么呢？

    奥林从毛皮中探出脑袋。如果是百年前，神大抵是什么神圣至高的所在，值得他不惜一切赞美之词。而今，神是一个职位，一份工作，丧尽天良但很赚钱的那种。二十亿人的生命和神的职位，啊，还用选吗。

    奥林看着天花板墙角的蜘蛛网，渐渐泛起睡意。疲倦涌上身体，他本该陷入睡眠，却又清醒无比。

    哈尔隆妮的财务年度结算已经完成，账目符合艾因的要求，结余少得可怜。皇宫每月向哈尔隆妮拨款，主要是支付奥林的生活费。生活费倒是可以节约，只需每年准备几套新衣服应付皇帝老兄的场面就行，其他的存下来，存到奥林整个人灰头土脸、憔悴不已，金库里依然空空如也。

    曼德刻里特挣钱，但不多，起码他的收入不足以实现太阳魔法。如果用世俗的途径来实现魔法，多少黄金都不够用。曼德刻里特走之前留下了所有的财产，奥林当然不能花在自己身上，还要委托密探，以艺术家慈善协会的名义一点点送去流放地。所以奥林觉得灰头土脸是性价比很高的报复。无论是对无能的自己还是对恼人的皇室，或者是多管闲事擦屁股的卡拉斯。

    卡拉斯明确了一些无人触碰的盲点，比如恶魔因为自身的核心很难死成。不能死亡就意味着痛苦不能结束。奥林很早就知道，但他不愿想起来，想起来意味着另一种无能，无法结束痛苦的无能。不过，如果他将之视为痛苦的话，大概也知晓痛苦的根源是奥秘，而奥秘确实不是谁都能解的。

    “咚咚，咚。”

    敲门声响了，多管闲事的家伙又来了。

    “等一下。”

    奥林感到疲累。他还是爬起来，站到镜子前，快速念了几句咒语，脸色和蓬乱的头发就恢复到了能看的地步。他对着手指吹了口气，衣柜就自动打开。与陈旧的设施相比，衣柜里的华丽衣服不和谐得扎眼。一件红色的礼服漂浮而出、轻飘飘地停到他身边，情人一般剥除他皱巴巴的睡袍，爬上身来。等到礼服穿戴整齐，奥林才在梳妆台前坐下。

    “进来吧。”

    卡拉斯迈进房间，今天他穿的还是青色的素雅长袍，一如既往地赏心悦目。奥林抬手指指梳妆台对面的椅子。

    “坐吧。”

    卡拉斯没坐下，贴上来抱了抱奥林。清新的气息在他们之间弥漫而起。

    奥林全身僵硬起来，卡拉斯不日即将登上神位，他不配享受这么可爱的气味。

    “找我什么事？”

    “找你又不是为了公事，想你了不行吗？”

    话是这么说，奥林突然想起来先前确实在信中约过今天见面，而且确实是件公务。否则他有永远不见卡拉斯的理由。至于是什么公务，他在疲累中忘记了。说到公务，他有永恒的一件，是什么呢，自然是活着，以昭示皇室的颜面、皇帝的宽容。这种公务毫无用途，只能在历史书上增加宗室开销的数字，还是尾数。

    想到这，奥林又觉得对卡拉斯并不公平。他按了按太阳xue，等对方开口。

    “我给你看个好东西，”卡拉斯说。

    “什么东西？”

    “需要你借我一件东西配合，才能拿出来。”

    “你要什么？”

    卡拉斯指指梳妆台，上面有一块锈蚀不堪的青铜板子，板子长约半米，上面有规则的双排孔，是奥林学徒时代遗留的某种魔法推演器的残骸，只是随手放在那里，也懒得清扫。

    “你用吧。”

    卡拉斯从袖子里取出一块青色的“宝石”，“宝石”呈长方形，有两对细细的腿，腿的材质和主体有区别，更有线条流畅的关节。卡拉斯把“宝石”放到推演器残骸上，“宝石”就踩着孔一板一眼地走了起来，细小的脚步在青铜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。

    奥林不由为之注目，他趴到梳妆台前，看着“宝石”在推演器残骸上走了一个来回。每一步都异常规整，可见是经过精细的设计才能达到这样的步伐。仔细观察，他发现所谓的“宝石”是精细打磨的青魔石。没有谁能把青魔石打磨成这个程度！工艺值得惊叹，但是不知为何，他感到的只有宁静。

    “它叫什么？”

    “我愿称之为‘时空魔力袖珍扁平小马驹’，”卡拉斯自然地回答，顺势把双手搭在奥林肩上。

    “哦，确实是个好东西。”

    如此复杂的命名，全然不合魔法的规范。奥林想着，不由自主摸了摸“小马驹”的背，没料啪嗒把它掀翻了，原来青魔石打磨光滑是这样的触感啊，活像泥鳅。他手忙脚乱地把它翻回来，让它在推演器上继续行走。这时他突然想起了某封公函的内容，不过不是卡拉斯写给他的，而是皇帝老兄的。“国家守护神的人选决定之后，有额外的安排，卡拉斯会去找你。至于是否接受这安排，由你自己决定”，说是这么说的。

    国家现在还没有首相，皇帝钦点的神灵的地位大概约等于首相吧。奥林想起来吉米·马洛成为首相之后，他觉得和对方也毫无友谊可言了。他看着青魔石闪烁的光，大概猜到这是一件告别礼物，只是比他的收藏加起来还要贵重不少。

    卡拉斯在奥林肩上挠了挠：“我拥有神的职位了……”

    果然。不过直截了当地挑明，大概也是卡拉斯这种笨蛋才会做的事了。虽然如此，奥林还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。他没等卡拉斯把话说完，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“我想你住到时空神殿去，做我的祭司。”

    奥林把叹出去的气又吸了回去。

    “不行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不行？”

    祭司是神的簇拥，奥林觉得自己还不至于再去信一位神。尽管“信一位神”的意义随着历史的变迁绝对改变了不少。先前尼沃列奥群岛的事，也让他有些怀恨在心。这痛恨对卡拉斯不公平，却也无处安放。

    “就是不行，我歇了三个月，怎么施法都忘了。”

    卡拉斯贴了上来，那清新的气味让奥林感觉体温降了几度。眼角的余光让他感到一种怪异的不适。

    “那就等等，”卡拉斯说，“等到你准备好。”

    他们不再说话，一同注视“小马驹”继续在推演器上来回，它啪嗒啪嗒地走着，踩得青铜废渣像泡泡一样漂浮。卡拉斯抱着奥林，感受他的体温在自己怀中渐渐恢复。

    “今天我想留下。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等到拥抱结束，奥林唤来魔偶备餐。补充早餐、上午的零食连续送进卧室，两人看着“小马驹”在推演器残骸上啪嗒啪嗒行走，一言不发。